村庄公共服务的供给——是村民提供,还是政府提供?(2016-1-20) [返回]
发布时间:2016-01-20 资料来源《海峡旅游》2016年一月刊 作者:赵燕菁
乡村规划是目前非常热门的话题,也是规划行业的新难题。在城市里浸泡成熟的规划师们,遇见了问题千奇百怪的乡村时,仍然只能像一个学生一样,学着去重新认识这个陌生、棘手的规划主体。乡土社会有着自己的思维和逻辑,与城市是完全不同的,照搬城市规划只有死路一条,必然只会留下骂名,这也已经成为了规划行业内的共识。
眼下,乡村面临着“双重困境”。一是人们居住环境的问题,曾经的美丽乡村原生的秩序正在逐渐的消失;二是现代的公共服务设施、基础设施、家庭生活设施等配置不到位。城乡收入差距过大,特别是2002年后城乡收入比长期保持3倍以上,乡村集体经济收益普遍薄弱,导致乡村人力、资本持续的流失,资源、环境的过度透支。农村税费改革在当下取得了巨大成果,也必须看到税费改革后存在的不容忽视的诸多问题,从长远看是否会弊大于利?乡村规划是势在必行。
趁着这股“乡村热”,越来越多人把视线转向“乡村规划”这个领域。乡村规划有着很大的市场,却没有统一的参照标准,多种探索途径的思想碰撞,成就了目前繁杂热闹的业态。本期,我们访谈了厦门大学建筑与土木工程学院、经济学院双聘教授赵燕菁,来谈一谈乡村规划的那些事:乡村规划规划些什么?乡村规划与城市规划有什么不同?乡村规划到底怎么做才好?
海峡旅游:都市进入“存量规划”时代,已经成为当下很多人的共识,但是,您认为,乡村也应该是存量规划?
赵燕菁:存量规划说到底,就是如何发现现有资产的潜在价值,并使其实现。只要农村不拆除,村庄规划就一定是存量规划。随着城市规模扩张趋稳,除了城中村、郊区村外,大部分农村都是以存量状态存在。怎样盘活村庄的潜力,发现村庄的价值,就成为规划的主要内容。
海峡旅游:您觉得,城市的规划和乡村的规划有什么不同?
赵燕菁:城市和乡村的差别,就在于公共服务的多寡。公共服务越多,档次越高,城市化水平就越高。但更大的差别在于城乡公共服务提供的方式。在城市,公共服务由政府提供。政府有强制的征税权来确保公共服务交易的完成。但在农村,缺少集体权利的概念,信用只存在于个体特别是血缘关系。这就是费孝通所谓的差序格局。因此,城市规划你知道你的业主是政府——公共产品的提供者。而在农村,你不知道规划的业主是谁,因为没有人协调集体行动,也就没有人使用规划。
海峡旅游:可否从宏观的角度谈谈,目前的乡村规划模式,有哪些问题?当下的乡村规划,应该怎么做,才有出路?
赵燕菁:乡村治理水平的提高,本质上讲,就是集体行动能力的提高。在历史上,国家治理在乡村层次上,基本上都是以自治为主。所以,直到民国,县级政府规模仍然非常小,古代甚至县长带一个书童就上任了。因为在广大的农村,都是乡绅、宗族等自发的结构协调村内事物,包括公共服务的提供。这时,为村里集体消费贡献最大的“大户”,往往是基层自治的组织者。这种“小政府,大社会”的“超稳定”治理体系,极大地降低了国家治理的成本。但也阻碍了公共服务水平的升级。
随着工业化的开始,这种乡村结构开始破碎。人民公社首次将国家政权延伸到农村最底部。原来的自治体系被外力破坏。人民公社解体后,村民开始通过选举决定集体事务。但集体经济并没有解散,加上外力的村庄财务的干涉,比如,宅基地无偿分配的规定,耕地转让的限制等等,村民自治无法自生。
特别是2002 年全国农村税费改革,“三提五统”——公积金、公益金、管理费提留和五项乡镇统筹(教育附加、计划生育费、民兵训练费、民政优抚费、民办交通费)被取消,村级财政崩溃,公共服务一落千丈。农田基础设施废弛,垃圾遍地,污水横流,除少数集体已经发达的村庄,村级组织不是软弱无力,就是被“大户”控制。而政府补贴公共服务的村庄,反而造就一堆懒人,政府服务无限加码,稍不如意,就被大众指责。
取消“三提五统”就好比取消小区物业费一样,表面上是在“为民减负”,实际上是对交易制度的破坏。比农民负担重更大的危害,是农民基本公共服务的缺失。一旦取消,甚至成为法律、规定,重建新的公共服务来源就变得极为困难。从历史角度评价,2002 年农村税费改革很可能是一场我们现在还没有意识到的,影响深远的灾难。
海峡旅游:您曾说,新乡村建设,要重建公共服务制度,可以具体阐述这个观点吗?
赵燕菁:没有公共服务的或集体消费的村庄,不过是个体农户的堆积。规划在这样的村庄根本不需要。因此,村庄治理的水平,首先就是建立公共服务的供给机制——是村民提供,还是政府提供?如果是村民自我提供,就必须还权于民,恢复乡村自治;如果是政府提供,就要回答是有偿还是无偿?如果是无偿,钱从哪里来?如果有偿,钱怎么收?建立起公共服务制度后,乡村规划才知道规划什么?为谁规划?由谁委托?否则,再高水平的设计,也只能是“墙上挂挂”。政府不看,农民也不会看。因此,乡村规划的核心,并不是设计,而是设计被村民接受的新的制度。
海峡旅游:2015 年,您主要关注什么? 2016 年的乡村热会有哪些新的动态?
赵燕菁:2015 年乡村热,有一正一负两种趋势。正的趋势,就是农村的价值正在被重估。由于城市消费升级,农家乐、乡村游、生态环保产品消费(食品乃至大气),特别是互联网降低了城乡交易的门槛,农村的价值迅速提高。市场正一个一个挖掘出农村在农业生产之外的价值。这些价值和资本结合,极大地扩大了农村地区的生产可能性边界,为农村高水平公共服务的提供创造了可能。
负的趋势,就是政府不恰当地介入,比如无偿提供垃圾处理成本、无偿粉饰农民住宅等等,都在间接地破坏村民自治机制的形成。这种补贴,实际上使得一部分人的贡献,隐蔽地转移给另一部分人。表面上看,可以快速扶持一些“样板村”,但却无法复制、推广和持续。赎买来的“口碑”,很快就会转变为那些被政府惯坏的懒人的“口水”。政府可以补贴,但却不能代替。过度地介入乡村事务,反而会从根本上破坏乡村公共服务交易机制的形成。